师傅常跟我说:出门不惹事,出师不怕事。天下三百六十行的手艺人,
跑江湖闯码头都得给对方三分面子,敬的不是对方,而是对方的祖师爷。行当不同没关系,
规矩都能让一分,真要针尖对麦芒地对着干,对谁都没好处。
唱戏班主这句话把我的火气勾上来了,我也不冷不热地说:“看你们上脸儿我纯属无心,
不过要讲起规矩,班主你也有点欺负人吧!”这话让对方始料不及,他的脸色更加苍白,
眼神也更阴冷盯着我问:“怎么讲?”“唱戏的上脸儿,把我师傅做的棺材板当桌子用,
这不是作践人吗?!再说,你知道那棺材……”我刚要说“昆仑梨花木”,生生地咽下去了。
一股煞气从戏班班主的脸上泛起,他不但没有任何内疚,反而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猛地用手攥住我的肩膀!“如此说来,小哥你是个棺材匠啊!”那只枯手十分有力,
感觉五把钢钩刺进肉里!我用了全身的力气往外一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有话好好说,
别动手动脚的,你们唱戏的不去后台,在棺材前面化妆,也不怕本家主人找你们麻烦!
”“小哥你不说,谁会知道,对不对?”他说这有靠近我,手似乎要去摸身上的那把斧头!
我赶紧向后撤,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院落。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低声的阴笑。
马家老宅比过年还要热闹,出去转了一圈,心头的不快渐渐消散,眼看到了掌灯时分,
宾客们纷纷聚拢到三进院子。马老太爷一亮再度掀起了喧闹的峰潮,
前面站着的一排应该是马家的后生,哗啦啦跪倒一大片。说实话,
这种祝寿的方式让我感到很不自在,一群人下跪,印象当中总觉得是出殡的时候才有。而且,
马老太爷身上的“百寿图”看着也着实扎眼,怎么看都觉得是死人穿的寿衣。
这种话当然不能对外人说,否则肯定会被打个半身不遂,我伸着脖子在人群中找师傅,
他始终没有出现。奇怪,师傅明明是贵宾,怎么没入席?我正纳闷,戏台上响起一阵鼓点。
人们拥挤着入座,酒宴很快就摆上了,可能是为了烘托祝寿的气氛,院子里没有开灯,
全部是灯笼火把和蜡烛,感觉倒也特别。我正瞎寻思着,又一阵“咚咚咚”的锣声响起来了,
接着就有人喊“开戏!”听师傅说,以前农村的地主大户为了彰显气派,
每年都会请一两次戏班到家里唱,这叫做“堂会戏”,四邻八村的穷人也能开开眼。
解放后“破四旧”,农村的草台班子也都砸的砸散的散,很多年没有出现过,
马老太爷祝寿能请一个戏班,也算是新鲜事儿。一开戏,院子里人更多,
我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看来还有不少人往里面挤,索性翻身上了墙头。
祝寿的戏都是比较吉祥热闹的,第一出就是《福禄寿喜》,四个穿着斑斓五彩戏服的人,
“咿咿呀呀”的依次登场。唱戏的是方言,估计大部分人都听不懂,
只是盯着戏台子上的人不断转圈。看着看着,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几个戏子如同木头人一样,上身基本上不动,被戏服盖着的双脚,如同安装了轴承,
那种旋转速度肯定不是人能够承受得了的。除非他们上半身和下半身是分开的。再看脸上,
一个个毫无表情,其中一个眼睛都没睁开!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吗?
所有看戏的人似乎越来越入迷,那“咿咿呀呀”的声音越来越尖细,
实在分辨不出来是哪一种剧目。转眼间,戏台子上已经换了三出,四周越来越安静,
我在墙头上如坐针毡。这真是给活人看的戏吗?!后面上台的人动作越来越慢,
简直跟提线木偶一样敷衍着,戏子的脸也越来越白,后面站场的几个人,好像都闭着眼睛,
只是用眉笔在眼眶上画了一条线。我觉得不对劲,想要跳下墙头去找师傅,
可肩膀突然剧烈的疼痛起来。正是被戏班班主掐的地方。“小兄弟,好好看戏,后面更精彩!
”阴冷的声音似乎就在我耳边传过来,我一激灵,差点从墙头上掉下来。
慢慢地转头向身后看一眼,看到班主一张苍白的脸,面无表情地挂在我肩膀上。
可是除了肩膀上的重量之外,整个背后都空荡荡的,距离这么近,我竟然感觉不到他的身体。
只有一张脸,而且,觜角慢慢地上扬,冲我微笑。那一刻我只觉得四周很安静,
心跳都停止了,反应过来第一个动作就是顺着墙头一出溜。“扑通”整个人从墙上掉下来,
还没翻身,背后传来一阵“咯咯”笑声。紧接着,一个长满毛发的球体就砸到了我的后脑勺,
顿时眼冒金星!虽然眼前发昏,但意识还算清醒,我狠狠地甩了一下头,
感觉脑浆子在里面来回晃荡。等视线变得清晰之后,几乎挨着鼻子尖,
摆着一个笑容诡异人头。这脑袋头发很整齐,看得出,它被砍下来的时候毫不知情,
整个脸上被涂满了唱戏用的油彩!裆里头一热,死活是刹不住闸了。
可紧接着一股怒火冲到了脑门,原来是个木头雕刻的脑袋!
我抓起马鬃做的头发狠狠地摔了出去,一不留神,落到最近的一张桌子上,
杯子盘子被砸掉不少。可奇怪的是,一桌子人竟然一动不动,仍然眼睛盯着戏台上看!
被我这一闹,戏台上也没有声音了,我回头看的时候,发现戏班班主正站在台子中央,
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看着我。恐惧从内心弥漫到全身,我竟然忘了爬起来!“子时已到,
天养德班主率梨园弟子为马老太爷祝寿,大吉大利《水帘洞》上演!
”班主几乎是吊着嗓子喊了这么一句,如同黑白无常在催命,哪儿有半点祝寿的喜庆?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半夜子时,鬼门大开!生死一线,万物混沌!
院子里几百号人如同僵尸一样猛地站了起来,齐刷刷地盯着戏台,机械地拍起手!
随着一声沉闷的锣响,戏台两侧挂着的红灯笼渐渐变成了白色,
“寿”字也褪色变成了“奠”字,更让我感到恐惧的是,火把蜡烛的火焰也编程了蓝幽幽的,
人们的脸上泛起青灰色。置身于几百具站立的死人中间,我感觉自己裆里头有点发热了。
《水帘洞》的主角是“美猴王”孙悟空,应该是什么样子?身披黄金甲,头戴紫金冠,
手拿如意棒,威风凛凛一身正气才对。
可眼前这个“美猴王”手里拿着的是一根硕大的哭丧棒!别说翻跟头,
戏台子上已经拥挤成一堆,化妆的猴毛猴皮都被扯掉了,露出猩红的觜唇和滴血的眼眶。
原本喜庆的寿堂,一时间变成了哭丧的灵堂,一群扮演猴崽子的演员上身直挺挺的跪在两侧,
“美猴王”站在中间给众人表演哭灵。马家的人竟然听之任之?别说是大家族,
碰到这种情况,就算是孤寡门绝户头都要拼命吧!我茫然地在人群中搜索,希望找到师傅,
让他带我离开这个诡异之地,就这时候肩膀又开始疼了起来,
不过这种疼不是那种钻心的难受,反而透着一股酸爽。回头一看是师傅,
不知道他从哪儿突然就出现了,钢钳一样的手指掐着皮肉,衣服都破了。“师傅,
我……”“你小子跑哪儿了!”“师傅你去哪儿了?我找你半天!”师傅一伸手,
掌心一抹血!他不由分说地在我脸上涂抹了两道!“我转了一圈才找到一只纯白公鸡,
这是鸡血,记得别擦掉!”师傅说着往下一看,似笑非笑地说:“还多亏童子尿护身,
要不然……”“亲师傅啊,你就别耍我了,到底怎么回事?”我有点惊恐又有点尴尬。
师傅把血手放进口袋里摸索着什么,
低声跟我说:“事情比我想的严重……这件事儿完了之后,若得活命,
师傅可能要出趟远门了……你记住,
一会儿千万别碰这群吃寿宴的人……”我紧张地看着四周的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鬼戏班,唱鬼戏,子时三刻全归西!”师傅冷冷地说,两个铁核桃被他捏的“咣咣”响,
“三儿啊,看来打这口棺材主意的人,还不在少数!”棺材?
难道他们是想要那口师傅做的昆仑梨花棺?我四周看了看,除了人都悄无声息的坐着,
其他的并没有变化,刚才一切都是梦吗?戏台子上,此时也传来一阵阵冷笑。
“俺齐天大圣来也!”这声音分明是那个班主的,我绝对不会听错,
他一脸浓妆勾画出来的猴脸,在烛火照射下显得十分狰狞。他手里举着哭丧棒,
上面血迹斑斑,正不怀好意地看着我跟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