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徐徐赶到宴会大厅的时候人都散了,就剩下几个自家人在收拾餐桌上的剩烟剩酒。
礼仪公司在拆房间正中央的一个巨大的金色寿字。幸好太姥姥还没走。
她一个人闭目坐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她有午休的习惯,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小憩一会儿。
曹徐徐擦着一额头的汗,踩着高跟鞋跑到老太太的椅子前面半蹲下。“你迟到咯。”她醒了,
笑着对她说。“对不起太姥姥。今天公司临时有紧急任务所以我来晚了。
”曹徐徐满脸歉意地说。今天过的是老太太的九十九岁大寿。
其实这个九十九岁大寿早在几年之前就已经庆祝过了。但此后她还是说自己九十九岁。
而且太姥姥的身体出奇地好,不仅四肢和器官都非常好用,食欲和精神也近似中年人。
除了眼角那里有几道不太明显的皱纹之外,曹徐徐几乎觉得她和自己相差不大。这个老太太,
打扮也很新潮。夏秋会穿旗袍,冬天则穿呢大衣、棉布短褂、阔腿裤和平底皮鞋。
头发也许早就变白了,但染了栗色,她天生卷发,不需要烫。头发细看的话有些稀疏了,
但因为是卷发,所以垂到肩部的发型仍然显得随意而可爱。这样一个女人,
穿着七分袖的墨绿色旗袍,腰板挺直地坐在椅子上,嘴角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看着她,
让曹徐徐觉得好像是在做梦。最神秘的还是她的那双眼睛,根本就不像是老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黝黑、清澈、明媚,眼窝有些深,与她对视的人会觉得,
那里仿佛是深得不见底的湖水般,凝视久了就会有恍惚如梦的感觉。
曹徐徐其实从太姥姥过第一个九十九岁大寿的时候就暗数着她的年龄,
她知道她今年是第一百零四岁了。据说过了百岁的老人绝对不能告诉别人她的准确岁数。
这简直有点像年轻女孩一样,大家的年龄都是个秘密。也许超过一百岁的女人,
她就已经超脱了时间,慢慢返老还童了吧。曹徐徐他们只能这么想了。
否则怎么解释太姥姥这个一百零四岁的女人,走在大街上却竟能吸引小伙子的注意这回事呢?
前些年,曹徐徐的父母还会悄悄议论太姥姥的容貌,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
会嘀嘀咕咕地讨论,为什么家里年纪最大的长辈比自己还年轻。
曹徐徐的爸爸甚至抱怨说:“我带她出去人家还以为我带了小三,打电话给你妈妈,
说是看到我和一个美女手牵着手逛公园!”妈说:“要不去医院看一下吧,
该不会是有什么病吧?”“什么病?”二叔说,“长生不老的病吗?老太太若是得了这种病,
我们可以把她送给科学院去做研究了。”曹徐徐觉得,她妈不过是嫉妒罢了。
哪个女人会不嫉妒?若是曹徐徐和太姥姥生活在一起的话,她肯定也会的。
再后来大家也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把这件事搁下了。往好处想,至少她生活可以自理,
不需要人照顾,也几乎没生过病,这不是一件好事吗?谁也不希望家里有一个一百多岁,
瘫痪在床,满屋子屎尿味的老太太啊。而家里的这个老太太,不仅身体健康、年轻貌美,
还能时不时地做些家务。当然她只是适度地做家务,比如买菜、煮汤、洗碗什么的。
她是个特别爱惜自己的女人,不仅是现在,就算是几十年前,她也从来不为家务操劳,
从来不在厨房久呆,家里的大小事都是她的男人,也就是太姥爷做。太姥爷非常宠溺妻子,
虽然家境寻常,但他一边赚钱养家一边做饭做家务,还能腾出时间来陪伴妻子、照顾孩子。
孩子们长大之后,慢慢地分担了家里的事,太姥姥就更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再后来,
最大的儿子开始工作之后,太姥爷就去世了。“真是大小姐般的身子。”曹徐徐她妈说。
她妈觉得,太姥爷之所以不到五十岁就去世了,
就是因为他娶了这么一个“百无用处”的老婆。一个除了摆在家里当花瓶看着供着,
别无其他用处的老婆。当然她还为他生了三个孩子,但也仅此而已。虽说经过了三次生育,
她的体型却并未因此变样。作为三个孩子的母亲,胸部腹部也没有像一只破口袋似的下垂,
说起这些来,大概实在是让同为女人的曹徐徐妈感到惊异而气愤吧。
也许太姥姥如此年轻也和她对自己身体的悉心照料有莫大关系。
她握着曹徐徐的那双手又嫩又滑、柔若无骨,很凉,这么大热的天,一点点汗都没出。
大概这就是古诗里写的“冰肌玉骨清无汗”的那种标准美人。时间好像把她忘了似的,
径直略过她往前跑了。一路上的人都给捎带着,可就是忘了曹徐徐的太姥姥。“来,
坐下休息一会儿。”太姥姥说着,从手袋里掏出一个红纸包塞到她手中:“阿徐,拿着。
”曹徐徐轻轻推开:“我可不能拿这个,您过大寿我怎么能拿您的红包呢。
我应该给您红包的,可是我走得太急,给忘在办公室抽屉里了。后天回家的时候给您带着。
”太姥姥拿纸巾擦她脸上的汗:“阿徐,你工作这么忙,是不是很久没去看天真了?
”曹徐徐点头。“多久?”“一个星期吧。”“才一个星期?”“半个月吧。
”曹徐徐有点尴尬。“才半个月?”“您别诈我了。就半个月,最多半个月。”她无奈地说。
太姥姥搂过她,像曹徐徐小时候那样,用自己的脸贴着她的脸。太姥姥的皮肤可真好,
光滑又娇嫩。比她的都好。“您是怎么保养的?偷偷告诉我呗。我保证谁都不说。看看我的,
都还没您的嫩呢。”“你是不是熬夜了?黑眼圈这么重。”太姥姥用指尖轻揉着她的眼角。
她的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留得长些,涂了淡粉色的指甲油,无名指上戴着一只银戒指。
“天天加班,晚上熬夜不说,周末也没得休息。我也想去看天真,
可是每次临了都被老板召唤回去。”曹徐徐抱怨起来。太姥姥冰凉的指尖揉着她的皮肤。
曹徐徐心想她若是个男人,娶到这么温柔美貌的老婆也必定会把她当作神一般供在家里,
绝不要她任何事。“阿徐,无论怎样都要陪孩子的。”太姥姥柔声说,
“再这样下去天真怕是要对你生疏了。”曹徐徐两口子工作繁忙,
所以把三岁的儿子许天真放在奶奶家养着。刚开始时俩人隔一天就去婆家吃饭,
顺便陪孩子玩一会儿。后来越去越少,有时几个月都见不了孩子一面。“我没办法呀,
最近公司要上市,老板把我们当驴使。过了这半年就好了。到时候我请一个月的假陪儿子,
陪您。”曹徐徐把糖衣炮弹拿出来挡。太姥姥笑。曹徐徐从未看她大笑过,
她都是不露齿地微笑,开启一点点嘴唇,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这里面有张卡。拿着,
你用得上。”太姥姥执意塞给她。“我不要您的钱,而且我工资挺高的,钱够花。
”曹徐徐婉拒。“这张卡里可不是钱。”“那是购物卡吗?”太姥姥把食指伸到嘴边,
示意她轻声。“不是购物卡。也不是银行卡。不不,是银行卡,但不是普通的银行卡。
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然后她趴在她耳边说,“它能帮你。”有一股清淡的香水味传来。
太姥姥一直用这个牌子的香水,据说是很老的国产牌子,味道很淡,离她很近了才闻得到。
曹徐徐一头雾水,还想接着问,可是爸妈他们都收拾好东西走了过来。
太姥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捏捏她的手,站起来走到人群里,让曹徐徐她爸搀着,
对曹徐徐摆摆手。老太太跟着家人回了家。曹徐徐因为下午还要上班就直接回了公司。
因为每天忙到焦头烂额,她当天随手把卡丢到车里之后就再也没想起过这件事。
说是后天把红包拿回家的事也没有兑现,只用手机给她爸转了账,让她爸转交给老太太。